抗戰老兵鄒友占夫婦和志愿者在一起。
鄒友占,廣東省揭陽市藍城區(原揭東縣)白塔鎮人。鄒友占是僑屬,父母都在泰國謀生并加入了泰籍,但父母不忘根本還是執意送他回故鄉讀書以傳承祖宗文化。參加抗戰之前,鄒友占就讀于韓山師范學校,因潮州淪陷落入日寇之手,學校已經遷到揭陽縣白塔古溝村大祠堂上課。因為大脊嶺的屏障未破,他隨學校內遷,仍然過著安穩的學習生活。
日寇占據汕頭、潮州之后,不斷攻打揭陽,在揭陽上空投彈轟炸。起初日軍只針對軍事目標,尤其是看到插著美國旗幟的建筑就沒有炸。但后來日本與美國關系惡化,特別是日美宣戰后,日軍見插有美國國旗的目標就扔炸彈。老百姓并未能及時得到美日已經宣戰的消息,還以為掛著美國國旗就會安全。當時學校和醫院為了避免傷亡都把美國國旗當神符一樣高高地插著,以致揭陽的真理學校受損嚴重,新亨的健華醫院被夷為平地,死傷無數。
每次敵機轟炸過后,宅院狼煙,人畜枕藉的慘狀激怒了這位血氣方剛的青年。國難當頭,自己窩在書齋讀的什么書??!如果不將日本鬼子從中國趕出去,家鄉將無法免去那累累的血光之災。于是,他毅然擲筆從戎。那一年,鄒友占滿18歲,時間是1942年。
1942年鄒友占被編入了第七戰區司令余漢謀部的教導團,團長叫余百泉。入伍不久,教導團在廣東河源與日軍隔河開戰,短暫的堅持之后教導團大敗,潰不成軍。
河源之戰令鄒友占永生難忘的是排長的犧牲,當時,他與排長蘇世英一起偵察敵情,排長拿著望遠鏡剛伸出頭觀察對岸日軍情況,腦門就中了一槍,倒在他的身邊,當場犧牲。七十余年來,每當回憶往事,歷歷在目。鄒老感慨道:“七十余年了,蘇排長魂歸何處我不知道,也無從打聽,但他的名字始終銘記在我腦海里。”
教導團被打散后,他在潰退途中被保三團收編。保三團紀律松散,也因為經費不足,伙食差甚至難以果腹。讓教導團出身的鄒友占呆得難受,挨了2個月,終于堅持不住,他和一位戰友開小差投奔了國軍152師。當時駐扎在廣東博羅的泰美,那時的師長名字叫雷秀明。
鄒友占在152師456團三連重機槍班,團長叫李友莊。鄒老說:“部隊經常吃敗仗,可是士兵都很勇敢,沒有人當逃兵”。吃敗仗的最大原因是裝備的差勁,因此他對武器懷有特別的感情。一直到今天,每次有人問他打仗的經歷,他都要講他使用機槍的情況。講述到更換裝備時,情緒都會高漲。開始入伍時還用很笨重的要靠水冷卻的馬克沁機槍,馬克沁打一會兒就必須用水冷卻槍管,不然槍管發熱就變形。不久便全部換上了打多久都不會壞槍管的捷克機槍,兩個機槍排,每個班都配備一挺,戰斗力增強了很多。鄒老在152師456團三連重機槍班擔任彈藥手和機槍手,一直到日軍投降,隨部隊在粵北贛南一帶輾轉抗敵,幾經生死。
他講得最多的是日本宣布投降那天的情景,這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天,每次講都好像在說昨天發生的事情。當時,他隨部隊在連平縣駐守,他說:“軍長張瑞貴也到了連平,一身戎裝帶著衛隊走過縣城主街,接受軍民歡呼。這一天,縣城放了很多鞭炮,部隊也加了菜,加了酒。那天,連長李漢萃下令大家放開喝,我喝了一斤多,差不多喝醉了。”講述到這里,鄒老一改笑容,面帶嚴肅,眼眶里充滿著淚水。他說:“一想到犧牲的很多戰友,大伙都情緒激蕩,他們是聽不到日軍投降的消息的!而活著的,終于看到了戰爭的結束,九死一生幸存下來真的高興啊,所以會喝不會喝的都拼命喝……”也許酒真的是好東西,一開始是壯膽,慢慢的是消愁,最后就剩下豁達了。
日軍投降后,鄒老隨部隊全程參與了廣東接收看管日軍戰俘的工作,親眼看著以往不可一世的鬼子們神情寥落離去。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所在部隊押解的日軍戰俘是在虎門登船回國的,因為候船,部隊帶著戰俘在東莞太平鎮住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的與日軍近距離接觸,讓他感慨萬分。他感慨于日本士兵臨危不亂的心理素質。有一清早,日軍在河溝洗刷,站早班崗的他不知道上班崗的隊友已經把槍上膛,不小心扣了扳機,機槍走火,子彈就打在那群在河里洗刷的日軍戰俘跟前,結果他們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就繼續洗臉,好像沒事一樣,神情鎮定,毫無恐懼。倒是他的連長,鐵青著臉沖了過來。
還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有一回,他跟排長巡邏,在市場看到一個日本兵轉過身就往墻角撒尿。排長上前一大馬棒打在日兵肩上,罵了聲畜生,結果日兵竟然不跑,而是“嗨”了一聲,馬上轉頭向排長敬禮。排長大怒,劈頭蓋臉打了日本兵七八大棒,那人才負痛逃開。他問為何要往死里打,排長說,老子就看不慣他們顯示紀律好有素質。因為戰爭傷痕太深,心頭還是有些恨意,因此他和戰友們對日軍戰俘不是很友好。他的排長也因用大馬棒打戰俘而受到處分。
押送走日軍戰俘后,鄒老所在的部隊被調往浙江。隨著內戰開打,鄒老的命運又迭逢兇險,在天津成了解放軍的戰俘,后來幾經輾轉才回到了家鄉。
我們去探訪的時候,提及日本在中國猖獗8年之久。他感嘆道:一是我們的裝備太差了!開始還要用靠水冷卻的馬克沁機槍,后來才能用到捷克機槍。二是軍人素質,同樣是軍人,我們那時候的軍人很多是剛剛招募后兩三個月就上戰場,什么戰術、心理訓練,根本都是沒有的。鐵軍都是直接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如果不是美國的原子彈,我們是否打贏還是個未知數。他舉了一個例子:1943年春,日軍僅一個營兵力就敢從汕頭上犯興梅,直到石角壩后才掉頭,到豐順縣埔寨時進入保八團包圍圈。保八團是提前到達并在坎頭山一帶布好陣地的,日軍并不知情,但開戰后,日軍迅速破圍,并搶占高地反擊,很快打跑保八團。此戰,日軍的尖刀排僅損失十人左右,保八團傷亡近百,還犧牲了一個營長。
埔寨鄉這一仗,保八團得到了多方支持,還預先設伏,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卻還是打了敗仗,可見打仗并不是全靠民心就能贏的,軍隊戰斗力才是關鍵,而戰斗力來自于裝備和軍人素質。戰罷,日軍從容南撤,連尸體都打包放在馬背上運走了。
鄒友占老兵每當看到我們的抗日影視劇中,幾個游擊隊員便將日軍打得狼狽不堪的情景,旁邊的孫子總要仰著腦袋問他:爺爺,您打過日本仔,日本仔是不是真的這樣不經打?每次他都感到痛苦悲傷,他說:“怎么可以將這么慘痛的歷史演繹成這樣呢?那是自欺欺人,貽害子孫?!庇谑?,他在網上開了微博講述他親歷的抗日戰爭。
由于這段經歷,后來的幾十年風云歲月,鄒老屢受不公待遇,務農終生。至今每月只領到50元的老人補助,依靠子女養老。鄒老能詩能文,書法作品還曾在報上發表。在人才奇缺的年代,他流落鄉村一生務農,這對鄒老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很多人都會因此問他:悔不悔。他都會這樣說:回首一生,老實講有時心里會有些堵,因為我若不投筆從戎打鬼子,此生何至于此?可我當年是赴國難啊,赴的是大義,為家國博命去抗擊異族侵略,應時而生,又怎么會后悔?而且,轉頭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心也就千里萬里寬了,我比他們多活了六七十年啊!而且也看到了雨過天晴,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要說委屈也是他們委屈啊!我雖碌碌無為,受了很多磨難,多次有外調工作機會,卻都因國軍老兵身份被否決掉,可我夫妻相守兒孫滿堂,還有兒女買房讓我住到城里養老,我跟犧牲的戰友比幸運多了,我知足……此生歷經百戰,九死一生,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前些年,鄒老還把與老伴省吃儉用積存的五千元生活費捐給了家鄉的紅陂小學購買圖書。
國難當頭能挺身而出,無怨無悔,和平時期不忘教育,這是怎樣的一種胸懷啊!
當我們稱鄒老為民族英雄時,老人家擺擺手說:“我只是個國軍俘虜,不是什么英雄,英雄都死在了抗日戰場上。”末了說:“那樣的年月,只有蟲子才無動于衷,換了你們,也會扛起槍炮上戰場?!被仡欉^去,他感慨地說: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找到一個好老婆。他的語氣充滿著自豪與幸福,表達著他對老伴的感激之情。隨即拿出了珍藏半個多世紀的結婚證書,是1951年登記的,類似于現在的獎狀,那花花綠綠的圖案就像一幅人生畫卷。他們即將迎來結婚63周年之喜。
看到鄒老的幸福晚年,志愿者十分欣慰,因為許多老兵的生活都是讓人揪心的。從鄒家出來,夕陽格外燦爛,這是我們這三天來走訪活動中最感輕松和開心的一刻。